瑞鶴仙·晴絲牽緒亂
吳文英 〔宋代〕
晴絲牽緒亂。對滄江斜日,花飛人遠。垂楊暗吳苑。正旗亭煙冷,河橋風暖。蘭情蕙盼。惹想念,春根酒畔。又爭知、吟骨縈消,漸把舊衫重剪。
凄斷。流紅千浪,缺月孤樓,總難留燕。歌塵凝扇。待憑信,拌分鈿。試挑燈欲寫,還依不忍,箋幅偷和淚卷。寄殘云剩雨蓬萊,也應夢見。
譯文及注釋
譯文
晴日里游絲牽動我思緒紊亂,像在空中飄轉相同,更何況對著面對著青碧的吳江和西斜的落日,伊人就像片片落紅一般,跟著春風飄得非常悠遠。低垂的柳樹深蔭幽暗,遮掩著古老的吳國宮苑。記住那一年的寒食節(jié),酒旗飄搖的樓亭正煙霧清冷,河橋上春風和暖的吹送著。你那美麗的秀目秋波流轉,厚意回視,情意無限。在暮春時節(jié)里擺起的酒宴間,那種溫馨美好的情景,惹得我想念不斷。又怎樣會想到吟詩歌的我,如今瘦得如此可憐,以至漸漸地把舊日的春衫,一次一次地往瘦里從頭載剪。
我凄傷魂斷,眼看著千重水波卷起千層波浪,殘缺的夜月孑立地懸掛在樓外,我總是無法留住一定要飛往遠山的飛燕。只要她曾用過的小扇,任憑時光流逝,塵土蓋滿,仍舊珍藏在我的身邊。我想要寫一封書信,和她永遠分手情義隔絕。多少次把燈火挑亮提起筆管,可怎樣也不忍心把信寫完,又只好悄悄地含著眼淚把鋪開的信箋暗暗收卷起來,但愿我的魂魄,能夠飛到蓬萊仙山,在幽渺的夢境中與她相見。
注釋
晴絲:春夏時節(jié),一晴無風時在空中飄蕩和一些昆蟲的吐絲,諧音雙關為“情思”。
牽緒:牽動思緒。
吳苑:指春秋時吳王闔閭所建宮苑,在蘇州。
旗亭:酒樓。
蘭情蕙(huì)盼:描述伊人儀態(tài)清幽,眼波含情。蘭、蕙:香草。情:含情回視。
春根:春末。
酒畔:指酒肆邊。
爭知:即“安知”。
吟骨:指詩人的瘦骨。
凄斷:指極其凄涼或傷心。
流紅:指漂流在水中的落花。
歌塵:描述歌聲動聽。
拌分鈿(diàn):分鈿,本《長恨歌》“釵留一股合一扇,釵擘(bò)黃金合分鈿”。這兒分鈿作永訣意解,即拚出去分金飾盒的一半給你表明從此隔絕。拌即判、拚的意思。
箋幅:箋紙,信箋 。
鑒賞
這首夢窗詞較有特色。上闋寫江湖飄流文人的想念之情。下闋寫女子思戀他的一片幽怨。把戀愛兩邊相互思念的情感比照起來,別有一番藝術審美情趣。
在用語上雅俗融一,屬于淺顯通暢的一類,而且和曲有相通之處。其時夢窗或許正旅住吳門(蘇州),時節(jié)正逢寒食。該詞體現(xiàn)的是間隔美,反映一種彼此因消息難通而產生了隔閡的憂郁心境。
古代飄流文人對自然景象反常敏感,詞首即描繪暮春三月引起的離情別緒?!扒缃z牽緒亂”三句所寫景象有似于葉夢得《虞美人·落花已風格前舞》:“落花已風格前舞。又送傍晚雨。曉來庭院半殘紅,惟有游絲千丈裊晴空?!鼻迕鳌⒑硶r節(jié)已經可以看到蟲類吐到春空中游蕩的絲。第一句緒字便是離情別緒,朱敦儒《念奴嬌》:“別離情緒。奈一番好景,一番悲戚。燕語鶯啼人乍遠,還是異鄉(xiāng)寒食?!焙偷谌洹盎w人遠”可以互相映襯。不同的是作者還面對夕下清澈的吳江。第四句“垂楊暗吳苑”是由斜日滄江更進一步寫。吳苑是吳王闔閭所建林苑,包括姑蘇臺、長洲、石城等地(見《吳越春秋》)。韋莊《憶江南》:“柳暗魏王堤”,鄧肅《南歌子》:“玉樓仍舊暗垂楊,樓下丟盔棄甲自斜陽”,都是類似筆法。呂本中《減字木蘭花·上一年今夜》:“花暗長堤柳暗船”,也喜愛用暗字,寫暮色對心境的感染。
下二句點時序:“正旗亭煙冷,河橋風暖?!逼焱な蔷茦牵瑹熇潼c明正值寒食節(jié)。河橋是姑蘇的河橋,已是春風暖人的時節(jié)。周邦彥《瑣窗寒·寒食》:“正店舍無煙,禁城百五。旗亭喚酒,授予高陽儔侶?!迸c夢窗詞風光無異。
下一句便是寫旗亭所見歌女子?!疤m情蕙盼”句寫在旗亭所遇歌女于回視間脈脈含情,周邦彥《長想念慢》:“美盼柔情”,《拜星月慢》:“水盼蘭情,總平生稀見”,都是相同寫法。但他無心理會新的相逢,卻勾起對舊相知的思念說:“惹想念,春根酒畔?!贝焊闶谴耗婆霞淳扑吝?。上闋完畢寫:“又爭知,吟骨縈銷,漸把舊衫重剪?!泵枋雠f相知并不了解他的想念之苦,詞人因對她魂牽夢繞而描述憔悴衣帶漸寬。“又爭(怎)知”,含怨意。
下闋卻轉而寫舊相知那一邊。全從女子一面著筆:“凄斷。流紅千浪,缺月孤樓,總難留燕。”寫女子凄涼魂斷,悵對層層細浪,漫卷殘紅,一鉤殘月伴照孤樓,標志離別后的冷清孑立,而“總難留燕”句寫女子所居之凄寂,連呢喃雙燕,也不愿進樓中作巢與她相伴。女子想念之苦也到了生怨程度。下面遞進寫“歌塵凝扇”,往日歌舞紅塵,久已凝在舞扇上。很像周邦彥《解連環(huán)》:“暗塵鎖,一床弦索。”相同是停歌罷舞。下五句寫欲擬訣書:“待憑信,拌分鈿。試挑燈欲寫,還依不忍,箋幅偷和淚卷?!钡趾苊?,所以說拭著挑亮燈芯,備好紙筆,卻仍舊不忍,又把寫上字、滴過淚的信箋,悄悄卷起。心理層次寫得細密有秩。顧敻《訴衷情》:“換你心,為我心,始知相憶深”,好像異曲同工。
完畢寫:“寄殘云剩雨蓬菜,也應夢見?!痹~筆拓打開,以癡言夢話完畢。意思是說:即使寄魂魄于蓬萊出的殘云剩雨,也盼與你夢中相見。以幻想之語作這一片癡情的自我寬慰。
這首詞描摹詞人和情人想念的兩種不同心態(tài),寫得恰如其分?!扒缃z牽緒亂,對滄江斜日,花飛人遠?!薄按箺畎祬窃贰?,與“流紅千浪,缺月孤樓,總難留燕”等句寫景抒情,處處入畫,清逸動人?!疤m情蕙盼”、“箋幅偷和淚卷”等句,較淺顯,有曲意,描寫傳神。
上下闋都有曲折、頓挫,然后用層層遞進筆法,寫到盡致處,又化為無聲的呼喊,別有一番意在言外的藝術構思,并不是人所習見的直白鋪陳。此詞也可品出夢窗用字的特色。如“春根”一詞就很新,這同他寫溪邊有時用“溪根”,云邊有時用“云根”相同。夢窗也善用“偷”字,“箋幅偷和淚卷”以偷字體現(xiàn)含蓄幽婉,用法極盡工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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